清明纪

(一)

山坳里的映山红开了,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。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冰凉的墓碑,恍惚间又听见爷爷说:“清明要到了,该去看你公太了。”可眼前这座坟,埋着的却是说这话的人。

(二)

儿时的清明是漫山遍野的野花。父亲和叔伯们挥着柴刀在前开路,刀锋劈开荆棘的声响惊起一群山雀。我们这群孩子像一窝刚出巢的雏鸟,蹦跳着跟在后面。山路两旁的野杜鹃开得正艳,我们争相采撷,有的编成歪歪斜斜的花环戴在头上,有的郑重其事插在冰凉的墓碑前——那些只在族谱上见过的名字,就这样收到了我们稚嫩的问候。

点燃的烛火在碑前跳跃,金箔纸叠成的元宝在火中飞舞。大人们指着斑驳的碑文讲述先人故事时,我总觉得在听古老的传说。最盼望的是扫墓后的祠堂宴席,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烧肉在八仙桌上泛着油光,白斩鸡的香味勾得人直咽口水。那时的清明于我,是竹篮里冒着热气的清明粿,是流水席上的大快朵颐。

(三)

十二岁那年的清明,暮色比往年都要沉重。当炊烟在村子上空织出灰色的网,爷爷的烟斗却迟迟没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。奶奶在门槛上来回踱步,最后颤抖着唤来了父亲和叔伯。

大人们举着手电筒四散寻找,灯柱在夜色中晃动,像被风撕碎的月光。爷爷是被父亲背回来的,他的布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,胸口的起伏却永远停止了。我跪在爷爷身旁,看着他安详的面容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就在那个清晨,他还坐在门前的矮凳上,用带着老茧的指节轻轻梳理我的发梢问:“明日跟爷爷上山扫墓不?”

(四)

奶奶的哭声像一把钝刀,生生劈开了夜的寂静。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老人,此刻却瘫坐在地上,双手捶打着胸口,哭喊着:“你这狠心的老东西......”她的眼泪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,谁也拉不起来。后来我常看见奶奶躲在厨房的柴堆旁,用围裙捂着脸抽泣——那个为她遮风挡雨半生的人,永远留在了清明的山岗上。

父亲沉默地操办着后事,只在转身时用衣袖狠狠抹过眼角。来年清明,山间多了一座新坟。我依然采来野杜鹃插在碑前,却再也听不进那些古老的故事。父亲在坟前摆了两个粗瓷酒杯,一杯自饮,一杯缓缓倾洒在地上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得像是要延伸到另一个世界。

(五)

祠堂的流水席依然觥筹交错,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在梁柱之间,却再也不能让我雀跃。后来听说,找到爷爷时,他正倚在曾祖父的墓碑旁,身边倒着两个空酒杯。

山风拂过坟头的野花,掀起坟头的纸灰,我忽然明白:原来清明从来不只是踏青的时节。那些年我们插在陌生墓碑前的野花,或许正是另一个孩子对至亲的思念;而生死之间,不过是一层薄土的厚度,就像酒杯与酒杯之间,不过是一段记忆的距离。

(六)

又是一年清明时,山风掠过新绿的坟头草,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我蹲下身,指尖描摹着碑上凹陷的碑文,恍惚听见童声在耳边响起:“爷爷,你在跟谁喝酒啊?”。

“在跟一个很重要的人,说些很重要的事。”我轻声应答,声音散在风里。

作者:宁化税务 李晓寒

图片:宁化税务 张淑妍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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